忽左忽右163 | 离开萨达姆·侯赛因的十五年
点击蓝字 关注「忽左忽右」
以下是本期内容节选，预计阅读15分钟
本期节目为11月22日晚直播录音，直播录屏将会发布在B站账号@JustPod 上，欢迎关注
自2016年以来，伊拉克5年内的变化巨大
程衍樑
我记得2016年9月份的时候，你在三联写过一篇文章，那是不是你第一次去伊拉克？我印象很深，那次你对伊拉克有一个非常直观的描述：落地之后，遍地都是各种各样的隔离墙。
刘怡
其实是一种钢筋混凝土的预制板，组成各种隔离墙和临时公示。这个点子是以色列人先想出来的，但是美国的驻伊拉克行政长官保罗·布雷莫提出来，把这套东西沿用到伊拉克或者阿富汗，所以它也有个花名，叫布雷莫墙。
我在2016年秋天第一次到伊拉克的时候，直观的感受是，无论你在巴格达开车还是走路，都没办法获得一个完整的视野，到处都是布雷莫墙。
程衍樑
而且那会儿在伊拉克，IS的威胁还没有被解除。这次你去的时候，当然有了很多的变化，比如他们也处在新冠疫情的重灾区，你和2016年有什么不一样的直观感受吗？
刘怡
最大的变化在巴格达。上次节目中，我在重读《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然后思考在伊拉克、在中东国家发生的这些事，现在也一样。亨廷顿得出的一个结论是，在政治秩序发生变化，或者在经历政治现代化过程的国家中，城市反映了现象的丰富性，和所谓的主流的背离程度是最高的。在这些政治转型中的国家里，反对派都在城市里面，各种与底层主流趋势和风向不合的现象，也出现在城市里，巴格达也是这样的现象。
伊拉克到今年的总人口差不多是4000万，巴格达有800多万人，全国1/5的人口都在巴格达，而且巴格达总体上还是伊拉克各个城市中无论经济收入还是产业类型都是最高的城市。
其实我三次去巴格达的感受都非常不一样，巴格达不断有变化。我在2019年春天去的时候，首先布雷莫墙基本上没了，虽然巴格兰的塞车还是非常严重，还是有暴力事件，包括今年的暴力事件比2019年春天要多得多，但是总的来说，你能看到巴格达有很多新的现象，比如我常居住的一个中产阶级社区叫卡拉达，在2019年的时候，我就观察到超市里在卖啤酒。
到了今天，我就发现超市里面不仅在卖啤酒，还卖威士忌，当然他不会去宣传这个东西，但是很多超市在店铺旁边开了一个小窗，你到那去敲敲窗，刚好那个窗就对着酒的架子，然后你就可以直接从窗里面买酒。
但是另一方面，和2016年相比，今天伊拉克整个就业状况，包括中小企业的运行情况，比2016年更差了，这和油价、经济形势有直接关联。
而到了像摩苏尔这样的地方，尤其是摩苏尔很多历史比较悠久的老街区，带有文物色彩和性质的比较古老的街区，有很多在2017年就已经被伊拉克军队解放了，但是和刚打完仗的状况感觉差不多。我在摩苏尔还碰到了一个当地的自治组织，叫尼尼微省部落委员会，碰到了委员会里边的一个委员。
程衍樑
它是政府机构吗？
刘怡
不算是政府机构，算民间自治机构，类似于民选的基层议会，里边有一些部落的县和本地的清真寺高级神祗人员，这样一些地方乡绅的机构。委员说：“今年一整年，我见过了伊拉克新任总理，罗马教皇，法国总统，但还是没有医院，没有桥梁，下水道还是没人来修。”
伊拉克的产业结构和经济状况非常畸形
程衍樑
你之前的很多报道里提到过，现在整个伊拉克的经济，刨除掉疫情的因素以外，在发生一些结构性的困顿。我们上一期聊了黎巴嫩的情况，它进入了一种很奇怪的，整个国家被一些NGO“接管”的状态。伊拉克是什么情况？它的经济问题主要来自哪里？
刘怡
伊拉克也是一个很怪异的情形。这么多年以来，从美国入侵到新的政权建立，伊拉克的私营经济始终非常凋敝。伊拉克有个非常奇特的模式，这种奇特的模式在海湾的这些产油国当中，都是以它最为特立独行。
首先，伊拉克只有一家石油公司，就是伊拉克国家石油公司，它由伊拉克石油部直属。在伊拉克没有任何外商独资企业，要进入伊拉克能源市场的，无论是中国、美国、俄罗斯、荷兰的企业，都得和伊拉克国家石油公司设立合资企业，伊拉克最低要占股40%，而且会在董事会里代表伊拉克派出的监事，包括佣工里本地人的比例，都有非常严苛的规定。
所以伊拉克的能源业还是保留了复兴党时代的计划经济和国营经济的特色，哪怕是俄罗斯的卢克、荷兰的壳牌进入了当地，设立一个合资企业，它也规定上下游必须用本地企业的，这就导致，一方面这种能源产业，尤其是原油，差不多要占伊拉克财政总收入的90%。
另一方面，能源产业上下游串起一个特别长的供应链，有一些看上去是私营的企业，实际上它是国家石油公司的供应链上的附庸，如果国家石油公司掐断了它的业务，它就死了。
它除了做国家石油公司的供应商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别的业务。然后伊拉克还有很多政党和政治集团，它们可以合法地从能源公司的收入当中得到一部分给政党的资助，这种资助的方式基本上就是造一个假的花名册。结果伊拉克现在造成一个什么情况呢？
整个伊拉克只有4000万人，2500万成年人，成年人当中的合格劳动力可能有1800万左右，直接或者间接从伊拉克的能源业的收入当中领工资的，差不多有500万，劳动力市场的三分之一都从石油公司直接或间接的领钱。
程衍樑
它的财政应该满足不了吧？
刘怡
伊拉克财政支出最大一块是什么？给公务员、给能源系统的这些登记在册的人发工资。我采访了一位叫恩第万的经济顾问，他曾经给前总理阿巴斯当过经济顾问。这位巴格达的经济学家说，“我算了算，基本上只有全球油价高于每一桶56美元的时候，伊拉克才能保证财政不赤字，只要一低于这个数字，立马开始亏损。”事实证明他说的有道理。
2019年伊拉克爆发了一场延续至今，反对整个政府系统的全国性的抗议示威。2019年的全年平均油价就是56美元。全球油价的黄金时期在2003年到2014年里，除了2007年到2008年，有一年稍微差了一点以外，这十年都是牛市，到了2014年就开始暴跌，2014年以后，油价高于70美元的区间屈指可数。
2019年又是一个下滑周期，到了2020年上半年，俄罗斯和沙特还开始打价格战。本来伊拉克得维持56美元的油价，收支才能平衡，不然可能一个月就赤字20亿美元，结果到了2020年的上半年，油价又腰斩了一道，从大概60美元一下子跌到了30美元不到，伊拉克的状况只会更差。
所以去年也发生了一个非常匪夷所思的事件，伊拉克的卫生部长向当时的看守内阁总理迈赫迪提出说，现在有新冠肺炎疫情，我们要建立一个紧急的抗疫基金。他算了一笔账，大意就是在6个月里，每个月提供1.5亿美元的财政投入，这是最低限度的，能保证伊拉克的公务员、军人、警察、医护人员能够得到疫苗和防护器材，但是总理就说没钱，现在每个月赤字20多亿。于是就向全国各大清真寺和宗教团体募捐，募捐了一年好像收到了5000万美元不到。
伊拉克原油出口量还是非常大，但它的外汇储备可能常年就600亿美元左右，如果按照去年一整年，每个月赤字20亿美元，30个月就耗完了，还没有算上非经常性的应急支出。所以伊拉克的这种经济状况，包括它的产业结构，是非常畸形的。
伊拉克目前的政治格局：什叶派民兵共同体的来去
程衍樑
在这种冲突的地区，战争发生的地带，文明真的是最先被毁灭，最后才被恢复。回到后萨达姆时代，这其实和你的工作关联的更深一点，因为你也一直在关注伊拉克今天的政治环境当中的这几支势力，比如后萨达姆时代，像马利基这样一些人，他有可能至今仍然活跃在伊拉克的政坛里。目前这些东西对于中国人来说，一般来说不会去关注。
刘怡
今天伊拉克的国内政治是根据2005年制定的宪法来进行操作的，但宪法里不像黎巴嫩那样，在民族宪章或者塔伊夫协议里明文规定说，哪个职务要哪个派别来担任，比例是多少，伊拉克宪法里什么都没写。但从2006年开始，形成了一些约定俗成的惯例，比如伊拉克共和国的总统由库尔德人来担任，总理由什叶派主要政党来推举，而这一次有比较特殊的情况。
这一次议会选举中，萨德尔运动获得最多票数，230多个席位中拿到了54席。萨德尔运动的领袖默克尔·萨德尔教士是一个宗教人物，他也明确提出说，他领导一个政治集团，但第一他自己不选议员，第二他作为宗教人物，不会去当行政首长，所以他的党派获得了最多的席位。但是在主要的什叶派政治家当中，只要有人能够获得他这个党派，还有其他一些党派超过半数的支持，这个人就能当总理。
所以一般认为，目前的看守总理卡迪米，因为他是一个没有党派背景的独立人士，他才可能得到萨德尔运动的支持。而过去影响里仅次于萨德尔运动，但是在这次选举当中却输得比较惨的，就是伊拉克的什叶派民兵共同体，人民动员武装自己组建的一个政党联盟，叫法塔赫联盟或征服联盟。
2016年的时候，我去拜访过人民动员武装下的五个主要民兵组织之一，其中有一个叫伊玛目阿里因，我去拜访过他们的总部，当时他们有一个明星指挥官，叫阿布阿兹雷尔，也在那和我见了一次面。阿布阿兹雷尔在当时很出名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自己在YouTube上传了一个视频，是他在摩苏尔附近和伊斯兰国作战的一个前线，拿着刀割一个死了的伊斯兰国士兵的头，然后就被英、美媒体注意到，起了一个绰号，叫killer Angel——杀戮天使。
我当时还见了一面这个家伙，我很直白地质疑这个问题，说你们什叶派的民兵组织一个月工资多少？因为在2014年，伊斯兰国节节推进的时候，当时伊拉克的政府军一溃千里，所以马利基和他之后的阿巴迪总理，央求伊拉克的宗教领袖大亚图拉希斯塔尼发出一个对什叶派信众的训令，叫自给自足的圣战。什么意思？
就是可以自己去找钱，建立一个民兵武装去参加对伊斯兰国的战争，政府也承认民兵是合法的。在2014年的训令发布之后，伊朗直接资助了很多伊拉克的什叶派民兵组织，而且也被伊拉克承认为合法。现在在人民动员武装下的几股主要势力都是当时得到了伊朗的财政资助成长起来的，而且他们士兵的工资非常高。我当时问的时候，他们说一个月基本工资大概在1200到1500美元。
今天基本上不打仗了，一个月还有800美元，而且如果战死了，家属一次性还能领到几万美元的抚恤金，还给孩子提供教育经费直到18岁。我听到这些数字，我就有个特别不好的感觉。
如果我们把士兵看成一种就业的话，这是一种技能需求很低而收入又很高的职业，这种职业如果你干惯了，然后一夜之间通知你这个职业没了，你一定会去找新的工作，工作就是找仗打。当时伊拉克陆军的一线部队可能就18万人，民兵最多的时候比正规军还多，到现在可能至少还有12万民兵。
程衍樑
这些民兵基本上都是什叶派的吗？
刘怡
都是什叶派的。我当时问这些民兵，你们宣称民兵是为了把伊拉克国土上的恐怖分子赶出去，马上就要打摩苏尔战役了，把恐怖分子赶出去之后，你们这些人去干嘛？伊玛目阿里因的公关主任和阿布阿兹雷尔一块想了想，说，“我们想和平参政，我们打算成立一个党去参加议会选举，如果仗不打的话，我们会给我们的士兵搞职业培训。”
程衍樑
听着是要去武装上洛的意思。
刘怡
搞职业培训，然后化兵为民。采访结束之后，我私下觉得这话很不可信，就算化兵为民，你上哪去找一个月1200美元的工作。事实是，他们说了一半实话，后来真的成立了一个政党，就是法塔赫联盟，民兵自己要作为一个政治团体，他们不甘心做马利基的达瓦党的附庸，马克思说，这个就是会思想的刺刀，我为什么不自己建一个党然后去和你竞争？
另外，伊拉克的这些民兵，后来真的去和伊朗有利益关联的地方去打仗，在叙利亚境内实际上出现了大量的伊拉克人民动员武装旗下的民兵。
当时我的感觉是，因为伊拉克的这帮人，包括伊拉克的库尔德武装的决死军，在对伊斯兰国的军事行动中积累了很高的声望，这就是为什么2018年的议会选举当中，法塔赫联盟的得票数是第三高的，是很重要的一个政治集团。但是2018年之后的三年多时间里，因为伊拉克民间开始兴起对于伊朗的这种政治干预的不满，而这些什叶派民兵组织几乎都受到过伊朗的资助，得到过伊朗的支持，所以这个集团在伊拉克民间的形象迅速黑化。
另一方面，因为伊拉克民间在2019年之后兴起了针对伊拉克政府，包括对伊朗的抗议示威，实际上有很多针对抗议示威者的脏活，或者是政府军、警察不方便去做的，都让民兵去干，这就引起了更多的众怒。
伊拉克的抗议示威，和黎巴嫩的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黎巴嫩加起来可能死伤几十个，伊拉克在全国性的政治动荡的第一年，因为街头暴力就死了一千人，是很吓人的数字，而且很多都是被打黑枪，包括今年卡尔巴拉都发生非常有影响的一个流血事件，卡尔巴拉当地的一个政治活动家被一个什叶派民兵组织的首领打黑枪，打死了，他们还住在同一个街区里，是互相认识的，后来在卡尔巴拉就爆发了冲击伊朗领事馆的事件。
然后伊拉克的总理就下了一道命令，要去逮捕当事人，结果军事法庭审了审就把这人给放了，说证据不足，没有办法来断定这个人是凶手。
反过来讲，萨德尔这次受到拥戴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算萨德尔以一个伊拉克民族主义者的姿态，在竞选之前的几次电视讲话中，提到说，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允许比正规军力量还强大的、不受控制的武装力量存在。
他就暗示说，如果以他为首的政治联盟能够掌握伊拉克国会的控制权，他要整肃和解散现在这些什叶派民兵组织。
程衍樑
所以萨德尔他身为一个什叶派的教团集团的领袖，他有反伊朗的立场。
刘怡
对，或者说，在新的伊拉克，终于产生了一种新的现象，就是对于伊拉克国家本身的认同，而不是单纯的教派对立的思维。所以萨德尔的这种成功转变，使自己由过去美国占领时代的一个单纯反美的宗教领袖的角色，一下子就变成了代表伊拉克本土主义和民族主义的一个新一代政治人物的形象。
刘怡，《三联生活周刊》主笔